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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恋歌
来源:未知 时间:2022/01/12 点击: 【字体:



仿佛是在浊浪滔天的黄河岸边。仿佛是在家乡酬谢水神的庙会上。巴盟解放闸灌域管理局灌溉科长阎鸿俊仰卧在病床上,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想喊,喊不出声来。他想看,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眼前有无数的光环,忽暗忽明,变幻无常。只觉得身子被一片浮云托起,时沉时浮,飘游不定。


这是在迷茫的梦中?还是在死亡的门前?


时间、空间骤然间全部混乱了。啊!他居然来到了儿时的家乡庙会上。


他的家乡,在多旱少水的五台山山脉,唯独他们村子里一股清泉水给乡亲们带来了好收成。为了酬谢水神,厚道的农民居然能忘却把持水利工程的财主们坑害敲榨后的创痛,勒紧裤带凑几个钱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庙会。庙会由村子里延福寺的和尚主持,戏台就搭在延福寺的殿堂里。戏班子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支金黄金黄的唢呐,随着吹奏者一起一伏的胸脯,摇出一串串悠场的唢呐声,颤悠悠地直往心里钻,听得教人醉。一曲终了,能把满腔爱恋水利的心思活脱脱地表现出来。如今,这熟悉、亲切的唢呐声又极其清晰地响起来了。惶惑中,他感到的纳闷:这难道是一种幻觉?不,他记起来了,几十年来,这支唢呐曲一直响在他的心田里。这是心曲,一支美妙的恋歌,是一曲亢奋的水的恋歌。突然,他只容得下水的胸怀里居然呈现了一种近乎诗的意境。


怎么又来到延幅寺了?没错,是延福寺。一进山门就面对释迦摩尼塑像,东西两厢都是历代兴修水利的碑群。这座庙大概也是为供奉水神而建的,供奉的神位很特别。在如来、菩萨、四大金刚等塑像里,有一位年轻相公的塑像。据说村子里很早很早以前发生水事纠纷,一位过路的年轻相公巧妙地提出分水方案,平息了纠纷。相公走了,乡亲们却以纯真的敬佩和感激之情把他塑在了神灵队伍之中。年轻相公的塑像曾在他童年的心目里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啊!以致产生过非份的想法:我也要象这位相公一样,在事业上做出辉煌的创造。在从事水利事业三十多年,曾无数次的想到过年轻的相公啊。


他记起来了,在他刚当上水利技术员时,一次酒后,他讲起过年轻相公的故事,坦露了一个藏在心底的秘密:


那是一九四九年,一个偶然的机遇,年轻、本分、善良、踏实的阎鸿俊竞意外地当上了国民党米仓县水利局的技术员。在没有水利就没有农业的后大套,这可是常人眼里难得的肥缺儿。朋友们硬逼着他请客。三杯酒下肚,青年人的轻狂就按捺不住了。他给朋友们讲起年轻相公的塑像,并且郑重宣布,要在水利事业上大干一番,要做出了不起的发明创造,也要像那位年轻相公一样,让米仓县人民自觉地为他塑个像。仗着酒劲儿,他觉得他是天底下最有志气、最有力量的人。


酒醒了,他为自已酒后轻狂脸红,下决心彻底戒了酒,可效防相公的信念却深深藏在心里。星移斗转,三十多年来他在巴盟水利战线上竭尽全力奋斗着:由技术员到股长,再到灌溉科长,绝大部分时间掌管着解放闸灌域的配水工作。他曾绞尽脑汁寻求那位相公绝妙的配水方案,但始终末能达到尽善尽美的境地,始终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创造。他不是种轻易原谅自己的人,一想起那位年轻的相公就有一种深深的惭愧和失落感。


今天是怎么了?总要想起过去那些往事。对啦,记得有份什么杂志上说,回忆是衰老的标志,它意味着创造的结束。读完这段话,他一半赞成,一半反对。是的,因为人老了,经历的事多才有回忆的资本。但是,说回忆是创造的结束,他不能接受!回忆本身不是一种创造吗?基于这个观念,他在最近的几年里,正竭尽全力写一本《灌溉管理三十年》的书。他要把河套水利事业三十年的成败得失如实地写出来,留给后人借鉴。


他记起了,就是昨天下午,他近十万字的《灌溉管理三十年》上册油印出来了。晚上,给自已的老同事逐个写信,请他们帮助自己订正。写着写着,他感到一阵晕眩,手、胳膊发麻颤料,写字都十分困难。最近一个时期,身体状况越来越坏,一种不祥的兆头时时袭上他的心头。他顾不得多想,他要和衰老的身体抗争。他居然挤出时间向同事学会了打太极拳,他要用体育锻练恢复身体健康,哪怕维持到写完《灌溉管理三十年》下册时也好啊!到那时死也瞑目。


实在写不下去了,他抖抖索索地来到院中,想打一套太极拳,这样或许会好一些。摆好架势,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极度疲劳侵袭而来。这疲劳从头到脚震动着他。他眼前模糊了,手软了,腿软了,整个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从此,他眼晴睁不开了,嘴唇干了,也动不了了。渴啊,渴啊,到哪里找一点水喝?

他那干枯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阎科长说话了!阎科长说话了!”一直守在病床旁的同事们轻声叫了起来。只见他双目紧闭,鼻息微弱,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闭上了。又翕动了一下。


闻声而来的医生摸了摸阎鸿俊的脉博,又仔细观察了床头的心电监视仪,长舒了一口气,轻声宣布道:危险期过去了!


人们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开始有时间细细地琢磨起阎鸿俊的病因来。医生诊断得很对啊,老阎科长是累倒的!政工科老科长想起来了,老阎从建国以来到病倒为止,仅仅请过十五天事假,那是回老家安葬病故的父亲。而法定的节假日他却几平没有享受过。这些或许只有那每年从局到盟发的奖状能做精确的注解。


科教科长想起来了,仅有四年级文化水平的阎鸿俊,却领回了一张张水利专业学校技术培训合格证,从测量到制图样样精通。解放闸灌域大型水利工程的设计中,都有他举足轻重的技术构思。这些,恐怕他仅有的助理工程师职称证书很难做出准确估量。


年轻同事想起来了,老阎科长几乎把一百七十万亩耕地的解放闸灌域刻在了心上。支渠上的每个直口闸,他知道最大流量多少;斗渠两侧每块农田的高程他可脱口而出。这些,除非用双脚量过几十遍,否则,无论如何达不到如此熟悉的程度。

患难与共的老同事们更清楚,是写作《灌溉管理三十年》辛勤操劳,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是啊,在《灌溉管理三十年》写作之初,那是怎样一段充满曲折的日子。


他是个仔细人。虽然仅仅是个科长,可位卑未敢忘事业。


他把包括一张张配水表在内的所有资料都整整齐齐地保存在卷柜里,他设想在退休之前把这些资料整理成书,留给后人备查,这肯定对河套灌区是有益的。


可是,我们精于测量水流速度的主人公,却对政治洪流之汹猛太缺乏了解。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文革”的风暴扫荡着960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当然也刮到他那小小的办公室,门被“嘭”地撞开了。他被惊得从配水表上抬起头,这不是本机关的几个年轻人吗?平日和和气气的,今天怎么立眉竖眼?噢,他们成了造反派,要搜查他的办公室。怎么?连这些资料也要搬走?他有步些舍不得。毛手毛脚的小伙子们,可别把这些资料给搞丢了。他一再地可咛他们,造反派有些不耐烦,瞪了他一眼走了。


他仍象过去深信组织一样,盼造反派们快点审查完他的资料后送还给他。可等呀等,首先等来的是一顶反革命的帽子,又等来的是几位老同事被迫自杀的噩耗。后来听说要烧毁封资修的黑货,他赶去看,里面竞有他集存的资料。他心疼得滴血,要冲进去从火焰里把它们抢出来。后面有人拉住他,并狠狠地拧了一把。他清醒了,他眼下是反革命分子,烧毁的又是“封资修”的黑货,切不可贸然行事啊!他痛若地闭上跟睛。


火熄灭了,却烧得他心里痛痛无比。回到家中,饭没吃一口蒙上头睡,可眼前却始终跃着火苗。他后悔死了,早知如此,何不早点动笔!哪怕藏起来也好啊。


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他又昏昏沉沉地拖看把大扫帚去清理卫生。突然,一张配水表跳跃在他的扫帚下。他一把抓住,紧紧贴在胸前。庆幸啊!它竞在造反派的大火中逃生了。一张又一张,在废纸堆里,他奇迹般地找回了一小部分资料。他把资料带回家,悄悄地藏起来。


其实他找回的岂止是资料,而是一片希望啊!是的,烧掉的资料是死的,而人是活的,他有信心找回失去的资料。白天,他避开造反派的眼光,找些老同事询问有关资料。晚上,一个人细细推敲、鉴别,分析、判断……又一批资料经过甄别整理出来了。


一九六八年将近春节,反派送来一纸“公文”:为备战需要,防止坏人破坏捣乱,陕坝城内的反革命分子一律送到阴山上搬石头改造。一个团圆年过不成了,老伴儿流着泪给他整理行李,可他却兴奋异常。因为这一下可以让他和一帮子老水利聚在一起,为他收集资料创造了难得的机会啊!


朔风凛冽,大雪纷飞。一群只能吃到百分之十细粮的老水利,在套里的春节爆竹声中艰难地砸着石头,还不时受到无理的呵斥。大家愁苦、烦闷,气氛十分低沉。阎鸿俊却十分活跃,今天和这个搭伴抡锤,明天为那个掌钎。借着叮当作响的锤声掩护,他和老同事们又回忆起水利史料来。


休息了,在避风的大石头下,一位老同事疑惑地问他:“你觉得咱们能苦出去吗?还能由咱们管水利吗?”他摇摇头,老同事更疑惑了:“那你操那份心干吗?”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缓缓地说:“是的,咱们可能会苦死,也可能被斗死,可我们的水利事业不能因咱们的死而中断!后人需要经验教训,需要水利资料,不管别人怎么说,咱自己知道自己,死也要对水利负责啊!”老同事被感动了,一把握住他的手说:“平时看你悄言慢语,想不到你有一颗火热的心啊!”


战备取消了,他们从阴山又搬到黄河岸边进行劳动改造。这是一场真正“触及灵魂”的改造啊:圈里闲喂着骡马,却要这些“反革命”人拉着吱呀作响的“二饼子”车送粪。院里闲放着车,却要这些“反革命”到八里以外的粮站买了粮抬回来。非人的折磨教人精疲力竭,筋酸骨痛。可他顶住了,因为他寻找到了到精神寄托,他的水利资料竟然被“改造”完整了。


一九七四年,邓小平同志重新出来工作,回暖的政治气候使他获得新生。他被任命为局灌溉股长,一九七五年春盟人事处又对他的历史做了正确的结论,重返灌溉科长岗位。他再不敢怠慢迟疑了。在忙完一天的工作后,晚上铺开稿纸开始了《灌溉管理三十年》的写作,每天写到深夜一点多钟。写满的纸一天天再加厚,他的身体一天天地感到不适。医生向他发出警告,必需注重休息,否则脑血栓会导致瘫痪或有生命危险。可是,经历了一九七六年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他,不禁又抽了一口冷气:我们的“职业革命家”秉性难移,等他们腾出手来,他的资料将又要付之一炬啊!他不能休息,他要拼命往前赶,只要能写完这本书,死而无憾!于是,在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年,发生了本文开头的那样一场灾难。


阎鸿俊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这无声的语言,没有任何人能听懂,大家只好把操劳了一夜才到病房外长椅上休息的阎鸿俊老伴儿找来。老伴儿一看就明白了。她接过人们递过来的水壶,小心地绕过输氧的像皮管,把壶嘴接在那象两片枯叶似的唇边,一滴滴的清水流进了垂危病人的口中。



水,凉甜的水,沁人心脾,一下子将各种各样的水推到了他的眼前:


浑浊的水。这是解放前黄济渠、杨家河两大干渠从黄河引的自流水。无所节制,冬夏长流,横冲直撞,卷走了多少田产房屋,祸害人民。


愁苦的水。这是解放前天生河决口,淹没了瓦窑滩一带的积水。两万多亩耕地,上百户住房尽成泽国,夹心滩上,灾民啼饥号寒。水面上,人畜死尸飘荡,恶臭冲天。


驯服的水。这是共产党在新中国建立一年之后就修起黄杨闸(即现在的解放闸),结束了河套灌区无坝引水的历史,泛滥成灾的黄河水终于驯服地按河套人民的意志灌溉良田。


啊!这是多么巨大的飞跃!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幕!阎鸿俊全副身心投入到这项水利工程的管理养护上,也开始了他一生中可谓惊心动魂的水利生涯。


那是一九五四年,黄杨闸建成不久,当时的陕坝专员公署为了保护这个眼珠子工程,怕大水冲坏闸体,决定调集一百万公斤柴草,在闸的上游做固定断面。任务自然落在灌溉科长阎鸿俊的肩上。然而,接到文件后他不见了。几天后,他突然出现在局长办公室,揉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请求局长建议陕坝专员公署取消这项工程。局长是个有光荣革命历史的大老粗,对水利专业不懂。听他这么一说,琢磨了半天才慎重地问“你觉得行吗?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万万马虎不得。”


是啊,黄杨闸是中国共产党赢得河套人民信任的重要工程,其政治意义和经济效益非同小可。解放前,国民党当局也扬言要修建黄杨闸,可十五年过去了,只留下一个大土坑,这项计划也同他们的政治生命一起结束了。解放了,党和政府把修建黄杨闸列入重要事日程,仅两年时间就建成了黄杨闸,把河套灌区建成了举世无双的八百万亩耕地的一首制灌区。从这里,河套人民切实体会到了共产党为大众办实事的可贵精神。所以,黄杨闸不能出半点差错。由于这个原因,公署才做出了上述决定,对这样一个决定进行否定,那可是再慎重不过的事情了。


他很自信。他说:“我做了详尽的水文调查。黄杨闸的最大引水量不可能超过每秒300立方米,根据黄畅闸的设计指标,完全可以承受每秒300立方米引水的冲击。况且,黄杨闸还设有泄水渠、闸,完全没有必要在上游修建固定断面来控制流量。说着,他从兜里出一大叠稿纸,给局长当面演算起来。


局长制止了他,因为这些对局长来说等于在看“天书”。局长要求他完整地表叙完自己的意见。他受到鼓舞,因而说话的节奏也加快了。他继续说:“相反,水文调查表明,黄杨闸最怕的是引水太小,遇到这种情况,只能靠挖深上游引水渠来解决。假如做成固定断面,反倒带来很多麻烦。


局长大体上明白了,而且很赞成这个意见。尽管他对他的水力推算弄不懂,但他从过去的工作观察中,觉得跟前这个年轻人办事很有分寸,是个靠得住的人。听他说完,局长递给他一把马鞭子,说声:“走!”就打马直奔陕坝专员公署。公署接受了他的建议,取消了做固定断面的决定。仅此一举,节约工程费用达十万元。


三十多年过去了,事实证明了他的见解是正确的。


从此,默默无闻的阎鸿俊在河套灌区水利系统有了名气。年终评功论过大会上,公署水利局长蔡子萍将他大大夸赞了一番。局机关驻地一一杭锦后旗政协请他做了委员,让他参与商讨旗政府水利大计。从此,他成了该旗政协一至五届的老委员。



也许应了天通人灵的征兆,命运之神给了他天大的恩赐,身患老年血栓病的他,竟然逃脱了半身不遂的噩运。他神奇般地从床上坐起来,很快就能下地走动。还未待身体完全恢复,就闹着出院了。


回到家中,阎鸿俊一眼看到了熟悉的小炕桌,这是他一辈子置下的唯一家当。人人都说水利是个肥单位,可从事了一辈子水利的他,除了老伴儿为他养有了几个壮壮实实的儿女外,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家产足以炫耀。假如当年因他得了水利技术员肥缺儿逼着请客的朋友们能够一睹此景,着实会为坑了阎鸿俊一顿而内心不安。不过话又说回来,阎鸿俊这份家产的利用率之高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着。桌上的老式红漆磨得明光可鉴,方方整整的桌角变圆变秃。这是他几十年看书、写文章带来的额外创造。


此刻,他又看到了熟悉的小桌,心里激动不已。啊!朝夕相伴的小炕桌,阎鸿俊又可在你身上文思泉涌,笔走龙蛇,那《灌溉管理三十年》的下册可以写完了。他急切地铺开纸,拿起笔艰难地写起来。手怎么抖得这么历害?笔怎么这么不听话?真是老不中用!他有些生气,执拗地写呀写……


突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笔。他抬头一看,是老伴儿阻止他写作了。此刻,她两行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叭达叭达地往下落,吗咽地说;“他爸,跟你一辈子了,我从没让你做一点家务,从没阻拦过你的工作。今天,看在夫妻一场的份儿上,我求你别写了。咱不图名,不图利,只图你有个好身体,别孤单单地留下我一个人……”


阎鸿俊心疼老伴儿,可他更放不下《灌溉管理三十年》下册的写作。虽说这项工作不是领导布置的,这本书也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给予出版,他无处挣一分线的稿费,而他有一种直觉,河套灌区需要他这本书!党需要这本书!这种直觉萌发于三十年前。从那时起,他感到了共产党尊重知识,尊重人材的博大胸怀。


于是,他第一次向老伴儿讲了三十年来埋在心底的秘密故事:


那是一九五一年开春,刚刚开河的黄河在渡口堂附近扎起冰坝。顿时,河满水溢,淹田毁屋,一时受阻的黄河水淫威大作,恨不能一口吞掉磴口、米仓两县广袤的大地。他做为米仓县的水利技术员,被派在黄河岸边的高信信圪旦观察水情。


黄河水日渐泛滥,一夜之间已从十几里外涌到了村边。他和渠工队长丁双全披着暮日余辉,心情沉重地察看着。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眨眼间,一匹火红的骏马已来到他们眼前,高大的骑马人跳下马来和他们打着招呼。啊!蔡县长!这位米仓县第一位共产党县长曾在他们心中有一种深深的敬畏感。他突然来这里,莫非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的心里充满了疑虑。


蔡县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开门见山地说:“黄河水对咱们米仓县祸害不浅,二道桥、三道桥已经被淹,新区、双脑包也危在旦夕。黄河水如果退不下去,刚刚翻身的米仓县人民又要吃苦了。你们是水利技术人员,有着丰富的治水经验,我是专程问计来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设想堂堂县长会求教于他。是,他曾在国民党伪水利局担任了近一年的技术员,那时别说县长,就连水利局长也从未和他商量过水利技术方面的事。只有共产党,才使他这样的技术人员受到人格上的尊重。他激动地有些不能自已。但激动之后,又一阵恐慌。他太不适应这种为领导献计献策的工作方法了。说真的,直至县长到来之前,面对一片汪洋,他只感到沉重,并没有深究怎样去治理的问题。可是,县长竟然来问计与他。此刻,他又突然意识到了国家主人翁的责任感。他不能辜负县长的一片希望,但又无计可施,只能面对着不断上涨的洪水发呆。倒使这一片洪水激起了他的灵感,他脱口而出:“要退下这么汹涌的洪水,关健是要打通黄河上的冰坝。可是一片汪洋,人怎么能靠近冰坝呢?如果有几架飞机从空中投掷炸弹,能把冰坝炸掉,洪险即可消除了。”


话说完了,他感到一阵后悔。小小的米仓县,去哪里找飞机?简直是屁事不顶的瞎计!他忐忑不安地看着县长。不料蔡县长拍着他的肩膀连连夸赞:“好计!好计!我这就回公署汇报,请求政务院派飞机来解救我们的洪灾。”说罢翻身上马,渐渐消失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 


一天之后,一架银色的飞机顺着黄河飞来了,在渡口堂的冰坝上投下了数枚炸弹。冰坝被炸开了,黄河水呼啸而下,米仓县终于解脱了灾难。事后他才得知,他的这条建议竟通过电话反映到北京,政务院总理周恩来亲自批准了他的这条建议,并且把动用飞机每年每度轰炸黄河冰坝做为一项专门制度规定了下来。


想不到,一个普普通通的水利工作者信口而出的建议竟能受到党和国家的如此重视。从此,他刻苦钻研业务,积极为领导献计献策,一次次受到嘉奖。党的信任,就是他拼死著书的动因啊!


老伴儿没有文化,不能从阎鸿俊的故事里领略出多少道理,但她被感动了。听人说,总理就是古戏里的当朝宰相啊!那么大的官儿竟能听她老头子的计谋,她从中似乎懂得了老头子写这本书的“重要意义”。是啊,人活着就是要叫人看得起,就冲这一点,搭上老命也值得。


她放开了笔,轻轻地说:“他爸,你就写吧,可自个儿品对身体啊!我给你做一碗荷包蛋去。”


老伴儿走了,阎鸿俊伏在桌上写了起来。等醒过神儿来,突然发现自己竟写下了一封遗书:


儿女们:


我患有严重的心臓病,有可能急病死亡。我一生并无积蓄,死后你们要尽可能多负担点你们妈妈的生活开支,让她晚年幸福。


父:阎鸿俊遗书



命运真是降大福于阎鸿俊,他的病居然恢复到了难以料想的程度,他可以去上班了。


然而,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递交一份退休报告。他不乐观,预感到身体能让他顺顺利利工作的时间并不太长,要腾出时间来专心致志地写书,以了却心愿。


他写呀,写……他要把河套灌区水利建设方面三十年的成败得失全部告诉后人:


他写到,河套灌区要警惕水资源缺乏的危机。三十年里这里就发生过三次大旱,尤为一九五三年最甚。偌大个解放闸灌域,引黄仅五、六个流量日。禾苗在燥热的狂风中抖索着,一直到收割才浇上一水。习惯依赖黄河水的河套人受到了大自然的严厉惩罚,农业生产狠狠栽了一个大跟头。


他写到,超量灌水是河套灌区最大的弊端,若遇到暴雨山洪那简直是束手无策。三十年,这里的灌溉引水量增加了近两倍,实际灌水超过合理定额的两倍还多。地下水位上升了1~1.5米,土地盐碱化大幅度上升。以杭锦后旗为例,一九五四年盐碱地总数45.1万亩,占总耕地的45.1%。一九七三年盐碱地总数64.3万亩,占总耕地的62.3%。超量灌水还挤占了已经呈现不足的排水设施,减弱了抗洪能力。一九七五年一场154毫米的普雨,引起山洪暴发,加之排干已被超量引水灌满,无法排泄,结果沿山一带顿成泽国,地淹屋毁,男女老少被困在夹心滩上,眼巴巴地等着空降食物。


他写到:实践证明,河套灌区实行冬灌为害不浅。三十年来,河套灌区七次引水冬灌,每每不是淹地,就是死人,要不干下耕地影响来年生产。特别严重的是60%的水工建筑物被冻裂,缩短了使用寿命。


他还写到:有志于河套水利事业的人,必须勇于求实,要不唯上,敢直言。


这段话似乎形同俗套,可这是阎鸿俊身体力行换来的真知灼见啊!当他写下这最后一个字,那场教人紧张地得喘不过气来的乌拉河改口问题的论战又清楚楚地映现在脑海。


1952年兴建的解放闸,是在河套灌区“四首制”(从黄河上开4个引水口)规划基础上设计的。当时的引水渠南偏西,设计者从便于统一管理的角度考虑,把杨家河、乌拉河、黄济渠三条大干渠的引水闸摆在一起,再加上节制闸、泄水闸,5项引水工程挤成了一个超扇形引水面。1958年实施河套灌区“一首制”引水规划,总干渠渠道走向西偏南,左岸最边上的乌拉河口闸引水角竞为锐角。不可避免的横向环流终于出现了:表水流入黄济,杨家河二闸,底流挟沙流入乌拉河。引水不畅,淤积严重,灌区农民意见很大,乌拉河改口问题十分突出地提出来了。可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兴建的内蒙古自治区重大的富民工程啊,一般是不能打动的。只好采取调闸引水。调试三年,无济于事,不得已改由杨家河干渠引水,结果两败俱伤。

时间的巨轮不知不觉滚进一九六O年。


一直负责乌拉河调闸引水的阎鸿俊,经过了认真勘测,苦苦思索,又一次铤而走险,建议要把乌拉河口闸由解放闸上游二百米处重新兴建。


报告递上去了,一直不见批复。等呀等,终于等回来了,可结果令他吃惊:不同意乌拉河另行开口引水。为了解决乌拉河引水不畅的间题,要从地处三盛公的沈家河上开口挖一条乌沈干渠,把乌拉河接在乌沈干渠的尾部,并且限令立即开工。

任务又一次交给阎鸿俊。他怀着重重疑虑踏上了乌沈干渠规划线路进行勘测。刚出三盛公,就进入了海海漫漫的沙窝,一走四十里没有人烟。太阳暴晒下的明沙烫得他脚板儿生疼,燥热的空气灼烤得人几乎七窍生烟,仿佛把他的心也烤焦了。他着急啊:自治区的方案肯定是行不通的!


他把自己的勘测情况反映到管理局,反映到公署。管理局和公署都支持他,可管理局、公署没有权力做出决定呀,而有权力做出决定的自治区有关单位对巴盟在乌沈于渠上的迟疑态度却已表示强烈不满,进行了通报批评,还派了一个工作组来监督执行。乌拉河改口两种意见的对峙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盟公署党委会议室的灯光亮了整整一夜。


管理局党委会议室的灯光又亮了一夜。


次日,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向他谈了管理局和盟公署的意见。局长说,管理局和盟公署赞成他的方案,但作为下级单位,不便拒绝执行上级的指示。为了做进一步的努力,打算让他从技术的角度,以个人的名义,关于乌拉河改口问题和自治区工作组做一场讨论。


他明白了,组织上让他进行的是一场实力十分悬殊的论战。对方既具有技术权威的桂冠,并且有更上一级组织的支持。而他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技术人员,而且当地组织又不便出面支持他。要在这场论战中取胜,简直不可思议。他权衡再三,还是接受了任务,积极地进行准备。


讨论会开始了,自治区工作组被请在主席台上,公署领导不时地端茶递烟。而做为讨论另一方的他却被冷落在会议室的墙角。接着,自治区工作组的代表发言了。他首先谈了中央、自治区有关干渠开口引水的有关规定,接着谈了自治区某领导对乌沈干渠的明朗态度。然后才浮光掠影地讲了几句有关技术方面的话。通篇发言的口吻里没有半点讨论的味道,倒象在做指示,让人明显地感到十分自信,不容否定。


这位代表还算客气,在发言结束的时候很宽容地说:“当然,我们也可以听听不同意见,就请阎鸿俊同志该谈谈自己的看法吧。”其实,这是最强烈的情绪攻击,完全出乎阎鸿俊的意料,以致他刚站起来,汗就从额头上渗了出来,语调也有些发颤。最槽糕的是竟脱口说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我认为自治区在对待乌拉河改口问题上,应该维护河套人民的利益。

在那样貌似宽松、和谐的场合下突然来了这样一句生硬的开场白,自治区工作组负责人显得很不高兴。他严历地说:“这么说,自治区党委不为河套人民谋利益了?”


讨论的主题一下子被这位负责人由技术分岐提高到政治争执上来了,而且又是反右派余悸正浓的年代。会场的空气骤然紧张。老局长手心里急出了汗,一个劲儿给他眨跟,唯恐他再说出惹祸的话来。


静场。令人尴尬的静场。


公暑领导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説:“真象个辩论会,一开始火药味就这么浓。来,各位都喝点茶,慢慢谈,慢慢谈。”


会议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给阎鸿俊留开了稳定情绪的时间。他迅速理顺紊乱的思路,把话题自然引渡到技术方面。


他谈了乌沈干渠规划渠线的地形、地貌、地质勘察情况量。提出三条否定理由:一、乌沈干渠途经荒无人烟的四十里沙漠地带,这里一无水,二无柴,三无路,施工队伍的吃住困难无法解决。二、乌沈干渠开挖需动用一百几十万立方米土方,面且多为流沙地带,施工难度过大,超过灌区劳力支付能力。退一步说,就算把渠挖成了,管理也成问题,一旦渠道决口,从四、五十里外调集人力、物资很难行通、三、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条,乌沈干渠途经干燥沙漠,渗漏严重,渠系有效利用系数不足40%,所引沈家河水远不能满足乌拉河灌域需要,根本达不到改口的目的。


他的发言有理有据,掷地有声,自治区工作组代表嘴张了几次始终没有找出反驳的理由。


阎鸿俊受到了鼓舞,接着谈了自已的方案:“相反,如果在解放闸上游二百米处重做乌拉河引水闸,引水角可调整为八十六度,引水渠道只需做微小调整,基本可以解决引水不畅,泥沙淤积的问题。这样做,土方不超过10万立方米,用工不超过1万元。我们何不舎远求近,去繁就简呢?”


他的言发完了,会场内形势发生逆转。自治区代表的头上出汗了,并和左右低声嘀咕着。突然,自治区代表提出了令他意外的问题:“自治区规定,在总干渠开口做闸,一定要保证总于渠的安全,出了问题,要负法律责任的。你敢签字保证吗?”


“法律责任”!这四个字一传进他的耳朵,使他立即下意识地联想到了手铐、脚镣和阴森森的牢房,他的思维一刹那间加快了周转。他想到了妻子儿女,他想到了事业前程,他还想到了自已的处境:解放十多年了,他多次写过入党申请,就因为历史上做过国民党职员而未能如愿。连局长也为他一再惋惜。难怪同事们说:共产党对他只使用不信任。在这样的境况下,法律或许更偏重于对他的惩罚。


他犹豫了,害怕了。会议室内又出现了可怕的静场。


老局长“忽”地站了起来。他大声说:“假如阎鸿俊同志的方案出了问题,我以个人的名义愿承担法律责任!”这是何等的信任啊!他觉得浑身的血都燃烧起来。


“不!”阎鸿俊几步跑在老局长面前,激动地说,“局长,我是搞技术的,这个字应该由我来签!“说着,他拿出一张纸刷刷刷写下保书,郑重地签上“阎鸿俊”三个字,交给了自治区代表。


他胜利了,同时也争回了乌拉河口闸改建工程技术负责人的重任。上任伊始,确有些悲壮的气氛。为壮行色,指挥部居然办了个小宴会。专程赶来的李桂芳副盟长和分任指挥、副指挥的杭锦后旗旗委副书记李子伟、磴口县副县长袁成志向他端起酒杯说:“老阎,这次全看你的了。为了成功,敬你一杯!”滴酒不沾的阎鸿俊接过来,一仰脖子喝下了一满杯。顿时,一团火在胸中熊熊燃烧。他一下子拉开门直奔工地,浓浓的夜色把他严严实实地裹在工地里。


工程很成功,引水畅旺,河床明显冲深。灌区农户的赞扬声逆流而上。至此,这场论战才彻底胜利了。


他写呀,写……河套灌区三十年来水利建设的历史脚步,伴随着他的激情,通过他飞动的笔尖,清晰地印在洁白的稿纸上。



一九八二年春未夏初,两本厚厚的《灌溉管理三十年》油印书终于问世了,立即引起了内蒙古水利系统的高度重视:一封封索书信函雪片般飞到了该书作者、本文的主人公——阎鸿俊的手中。有自治区各水利科研机构的,有水利大专院校的,连区外的水利专家也写信渴求得到这本书。是啊,八百万亩一首制的河套灌区是一首水远品味不够的诗,多少人在潜心研究她,而阎鸿俊的《灌溉管理三十年》,又是河套灌区从未有过的一套系统的资料,怎能不引起人们分外的珍视呢?一位老同事从自治区写信告诉也,某省一位学者把《灌溉管理三十年》中的资引用在其博土学位的论文中。


对这些,我们的主人公也是始料不及的。只有受到这场索书信函的倾盆大雨“袭击”之后,他才认识到了这本书的价值。同时,伴随而来的是一股由衷而生的恐慌,他唯恐书中的错误贻害他人。


他突然贪生了,想健健康康地多活几年,哪怕等他把《灌溉管理三十年》再重新校核一遍也好啊。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脑血栓病终于对他失去了宽容。当耳边又一次响起家乡庙会的嗩呐声时,他被重重地撂倒在病床上。


人们怎么也听不懂他说什么,怎么也不知道他比划着什么,但患难与共的老伴儿懂得。她将《灌溉管理三十年》放在阎鸿俊的枕前时,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嘴里发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老伴儿又一次为人们做了翻译:阎鸿俊说,他听到一支十分动听的恋歌!


人们全猜着了,这支恋歌就是《灌溉管理三十年》,它几乎是用阎鸿俊整个生命谱成的水的恋歌。


水的恋歌,一支悲壮的歌!


   作者:刘永何(刊于1986年杭锦后旗文联报告文学集《塞上草》)


责任编辑:李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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